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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萨博机在少女单薄的胸膛上不停起伏着。

心率仪器的声音无情地拉成一条直线。

我无声地站在旁边,最后才看清躺在病床上的人。

正是自己。

1

我终于迎来期盼已久的十八岁生日。

陈柏臻早在高考前就和我约定好,放假要一起去游乐园玩。

我激动地几乎整晚睡不着觉。

真正到了日历上用红色记号笔特别标注的那天,我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。

穿上闺蜜仔细挑选的漂亮小裙子,在妈妈的帮助下,又画上简单却精致的淡妆。

正值热闹的季节,狭窄的街道人满为患,堵着汽车无法挪动分寸。

我将头探出车窗外,又反复查看手表,为不停转动的秒针感到心急。

“快迟到了,我还是走过去吧!”

从爸爸的车上下来,我敷衍地应下他“注意安全”的叮嘱。

关上车门做着鬼脸说声“再见”,然后便满怀期待地走到售票处跑去。

刚抬脚迈进门槛时,就远远望见陈柏臻正站在检票处旁边。

他斜挎着包,带着黑色的渔夫帽,和排着长队的人群分隔开。

烈日炎炎,他额头都热得冒出了汗,白皙的皮肤也晒得有些发红。

当事人好似完全不在意这些,只专注于查看手机里的消息。

他凑巧抬眸看到我,漂亮的桃花眼明显一亮。

随后立马露出可爱招牌的虎牙,跳起来朝我挥手,还紧紧攥着那两张票单。

我嫌丢人,赶紧跑过去,摸到他发烫的胳膊时,实在没忍住朝他后背轻轻来了一巴掌。

“你是不是傻?非得站太阳底下,就不能旁边的凉亭坐着等我嘛?”

陈柏臻幼稚地假装吃痛,呲牙咧嘴的同时还不忘戳我气得圆鼓鼓的脸颊。

“你近视那么严重,脑子还不聪明,万一看不见我呢?”

我凶地要咬上他的手指头,却被这人早就料到般,嬉皮笑脸地躲开。

陈柏臻摸着鼻子,小心翼翼地过来牵我的手。

“走吧,你不是一直想坐摩天轮吗?”

那时的我们都没想到。

第一次的牵手竟然也是最后一次。

2

老城的游乐园设施不算齐全,游客多主要是因为周围依山傍水的自然风景。

里面摩天轮前几年还没完全修建好,一直等到现在才宣布对外开放。

我嘴馋又贪凉,排漫长的队伍之前,就是想吃口奶油味的冰激凌。

“就一口嘛,陈柏臻,求求你啦......”

我来回晃荡着身边人的胳膊,掐着嗓子撒娇耍赖。

陈柏臻从来都是拿我没办法,见状也只好弯下腰来,温柔地摸我的头。

他说人太多,让我就站在原地等,千万不要乱跑,自己去对面的小卖部买来。

能有雪糕吃,我连忙乖巧地点头答应。

可惜人流喧嚣涌动,外面的坏人实在太多。

我又不具备良好的防范意识,没能注意到身后带着口罩,偷摸跟了好久的男人。

等反应过来时,已经被白布捂住口鼻,迷晕到旁边的巷子里。

石砖墙上的监控已经坏了很久,摄像头就正朝着我的方向,却始终没闪起过红点。

游客熙熙攘攘,我绝望的呼救声淹没在茫茫人海里。

钝痛的感觉不停地**着神经,我有求生的本能,却没有力气捂住伤口。

只能眼睁睁地任由鲜血流淌,染红白裙。

黑夜逐渐吞噬黄昏,头顶的老式路灯时亮时灭。

陈柏臻带着警察找到我时,我已经睁不开眼睛,连呼吸都没有了。

他怔愣着抱起那具血淋淋的身体,跟着不断加速的救护车抵达医院。

等护士将病床推进急诊室后,陈柏臻被拦外面。

“手术中”的红灯在小型显示屏上亮起,揪着人的思绪。

他也顾不上洁癖和沾满血污的双手,蹲在地上捂着脸,看不清具体的表情。

只有嘴巴,在对着冰冷的瓷砖墙壁开合,无力地轻声祈祷。

3

萨博机在少女单薄的胸膛上不停起伏着。

有节奏的机械响声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,弥漫在寂静的空间里,令人感到窒息。

穿着蓝绿色防护服的医生紧皱眉头,在仔细缝合着触目惊心的伤口。

可心率机的声音还是无情地拉成一条直线。

我沉默地站在旁边。

直到最后,才看清躺在病床上,脸色比白墙还要苍白的人。

原来是我自己。

其实,还是很遗憾的。

没有和父母朋友好好道别,也没有机会做很多想做的事吃很多想吃的美食。

甚至都没有坐上等了好几年的摩天轮。

我就以那样丑陋不堪的模样,永远地留在了最美好的十八岁。

主刀医生拉开门,摘下口罩后小幅度地摇摇头。

陈柏臻急忙踉跄着上前,惊慌得都听不清对方说的话。

“......**严重撕裂,腹部中数刀......”

那些专业术语听得我也一愣一愣的,只明白医生总结的语句。

“......失血过多,导致死亡。”

陈柏臻的眸子有那么一瞬间变得黯淡无光。

他的手颤抖着握不住小小的电话,停顿好久才拨通联系薄里面的号码。

我的心脏被他痛苦的话语牵扯着,只感觉万分难受。

“......对,就是中心医院......”

很快,父母便匆忙赶来,双腿瘫软地互相搀扶都站不稳。

他们不敢伸手掀开白色的被单,不敢亲眼看我伤痕累累的身体。

也不敢,承认我的死亡。

医生递来张轻飘飘的死亡证明,叹着气道:“我们已经尽力了,节哀。”

我看见一向坚决果断的父亲,拿起笔却迟迟颤抖着签不了字。

我看见平日里和蔼可亲的母亲,把拳头泄愤似地砸到陈柏臻身上。

“你不是说会照顾好念念吗?现在这样又算什么!”

“为什么要带她去那里?为什么不保护好她?”

“念念走得那么痛苦,你就一点也不伤心吗!”

陈柏臻就跟个傻木头似地,一动不动地挨着,连解释也不开口说,只会抿着唇一遍遍道歉。

“对不起,对不起,对不起......”

我站在他们之间,想伸手拦住却什么也做不了。

中间隔着的空气,是生与死的厚障壁。

4

我的葬礼,爸妈说他没有参加的资格。

曾经凌晨三点多跟我爸熬夜看球赛的陈柏臻。

曾经同我妈在楼下,和其他阿姨们跳广场舞的陈柏臻。

曾经悄悄拉着我去海边,在东方泛白之际约定终生的陈柏臻。

此时,只能拿着我最喜欢的小雏菊,跪在我家的大门口。

他那么爱干净的人,既没有换掉沾满血渍的衣服,也没有修剪遮住眼睛的刘海。

就顶着青黑的眼底和胡子拉碴的下巴,一声不吭地受着邻里街坊的指指点点。

“看看,就他把老江家那个姑娘给害死了......”

“现在还敢腆个脸跪在这,等一会老江回来,不拿棍打死他......”

“可惜喽,都才十八岁,啧啧啧......”

我沉默地站在旁边,耷拉着脑袋陪着陈柏臻。

家门钥匙就在他上衣的口袋里,却无声地被没收了使用的允许。

说起来,似乎是很久没见柏臻笑过了。

回家以后,陈柏臻没有理会手机的消息提醒,只忙着在抽屉里翻来覆去,不知道在找些什么。

直到他从纸壳箱子里,拿出瓶眼熟的五颜六色的幸运星。

那是我初三那年给他折的,高考结束后才敢送出去。

整整三百六十五颗,每颗都在寄托着无处倾诉的少女心事。

陈柏臻也不顾地板冰冷,就直接坐在床边,小心翼翼地挨个拆开来看。

「2007.1.1.今天,我确定自己喜欢上他了。」

「2007.2.16.他愿意把数学笔记借给我了,好开心。」

「2007.3.20.语文课上故意掉笔,统计偷看他二十六次。」

「2007.4.28.被小胖欺负,他帮我打了回去。」

「2007.5.12.物理课上不专心,被发现了,丢人。」

「2007.6.17.他带我去了动物园,说是给我庆祝生日。」

「2007.7.26.海边的风好大,他把自己外套披在我身上。」

「2007.8.15.作业写不完,他来我家帮我补,还笑话我偷懒,生气。」

「2007.9.18.发现他偷瞄我了,哈哈!」

「2007.10.28.学习好累,他偷摸给我买了奶茶。」

「2007.11.10.冬天真冷啊,他给我买了新围巾,我很喜欢。」

「2007.12.25.打算圣诞节把礼物送出去,但还是不敢。」

「2008.1.1认识快十年了,他怎么比以前还幼稚。」

陈柏臻耐心十足地慢慢拆纸条,借着桌上亮着的台灯,仔细地辨认上面模糊的字迹。

最后一条没头没尾,只有一句:「我依然喜欢他」。

上面没有标注日期,我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哪天写的。

因为这句话,我在每张纸上都记过,太多太多次。

淡粉色的细长纸条上,深蓝色的墨水被什么东西晕染开来。

我凑近些,眯着眼睛想看清楚。

折痕被浸湿,原来是陈柏臻的眼泪掉了。

我离开后,从头到尾都没有怎么失态过的他。

此时此刻,攥着手里几张彩色的纸条,坐在盛夏夜里冰冷的地板上,哭得几乎喘不上气。

夜深人静,只有草丛里的蝉在不安分地鸣叫。

陈柏臻的眼睛没有往日的耀眼光彩,他沙哑地开口,好像是在和我说话。

“念念,别闹了,快点回来吧......”

我说「好呀」。

但他听不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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