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土商人面如土色,艾伊丝用珠宝美玉构筑七层宝楼,手笔之大,震烁古今。更奇的是,她早将宝楼修在谷中,用易溶的灰泥极尽伪装,不令入谷之人知觉;再用翡翠假山堵塞地下泉眼,在崖壁中凿成水池,积聚山泉,待到三通号角响罢,崖上的守候者打开闸门,放出瀑布,洗尽伪装,现出宝楼;等到瀑布水尽,又牵动地下机关,翡翠假山升起,地底喷泉飞出。变化之奇,对比之深,但凡目睹之人,无不震撼莫名。
艾伊丝高叫:“各位评判,可愿随我入楼一观?”三老对视一眼,默默起身。艾伊丝又瞅一眼谷缜,冷笑道:“你不怕吓破了胆,也来见识见识。”谷缜笑道:“区区是吓大的。”艾伊丝瞧他镇定自若,心中大为不快,但她自负必胜,不信谷缜还有高招,故而冷冷一笑,走在前面。许多中土商人心怀好奇,也随之上前。
众人走近“七宝楼台”,方才还是杂花生树,经过悬天瀑布、地底喷泉洗过之后,杂树乱草一扫而空。瑶阶前堆霞凝紫,芝兰丛生,阵阵清风过去,枝叶随风,竟有鸣玉之声。众人恍然惊觉,这些芝兰花草竟也是珠玉雕琢,几乎可以乱真。
楼前一阶一柱,一门一户,无不雕镂神仙人物、经传故事。宝楼依山而建,推门而入,转动门侧机关,楼顶的火珠会聚日光,几经折射,点燃了墙上水晶壁灯,照得满室生辉。一棵珊瑚巨树挺立楼心,枝干扶疏,散发淡淡红光,仅是这树珊瑚,已是举世无双的宝物。
珊瑚树后是一排云母屏风,屏上明月云朵天然生成,星辰用金刚石代替。堂中几面碧玺小凳,外红内绿,配以翡翠长几,天生地造一般。
众人踩着玉阶盘旋而上,琳琅满目,眼花缭乱,珍宝之中,最惊人的还是一座砗磲妆台,长宽丈许,接以紫玉,镜面为整块水晶,五尺见方,光照满楼。至于其他陈设,无论大小,均是少有的奇珍。
走出宝楼,中土众商无不爽然自失,心中珠光玉影,久久难泯,纷纷寻思:“这回输定了。”三位评判回到原处,寡妇清叹道:“佛经以金、银﹑琉璃﹑珊瑚﹑琥珀﹑砗磲﹑玛瑙为七宝,可是这座宝楼,又何止七宝之数?”吕不韦也说:“西财神,这座七宝楼台,你造了多少时候?花了多少本钱?”艾伊丝道:“耗资亿万,费时三年。”吕不韦叹道:“这么说,南海斗宝之后,你就开始建造了?”艾伊丝笑道:“就等今日一雪前耻!”说罢注视谷缜。谷缜笑笑不语。寡妇清见他神气,心中一动,问道:“东财神,你的珠宝呢?”
谷缜笑道:“小子穷酸得很,没有珠玉为楼的气魄,只得了小小一方玉石,还请诸位品鉴品鉴。”众人均感好奇,心想天下间还有什么玉石,能与这一座汇聚珍宝的楼台媲美?
谷缜探手入怀,取出一方玉印,玉质莹白,式样古朴,而且还非完璧,印角破了一块,乃用黄金弥补。
众商人见这玉印,无不大失所望,艾伊丝不料对方如此弱势,心中大为疑惑,只有三名裁判凝注玉印、目射奇光,寡妇清忽道:“东财神,这东西是真是假?”谷缜笑道:“一瞧便知。”当下双手捧上。寡妇清接过审视片刻,递给吕不韦道:“古董你最精通,这东西像是真的。”
吕不韦轻轻把玩,叹气道:“建文帝失踪以后,这宝物也随之湮没,不料今日重现人间……”感慨之色溢于言表,叹息良久,递到计然手里。计然先生低头注视,一言不发。寡妇清道:“二位还有什么高见?”
计然先生只是摇头,吕不韦见状,起身宣布:“今日斗宝,东财神胜出!”
此言一出,群情哗然,中土商人惊喜过望,艾伊丝却脸色涨红,锐声高叫:“凭什么?难道我的‘七宝楼台’还不如这一方破印?”
吕不韦未答,计然先生却徐徐起身,沉声道:“艾伊丝,你可知道这方玉印的来历?”艾伊丝道:“蓝田玉天下多的是,又有什么稀奇?”计然先生哼了一声,说道:“你听说过和氏璧么?”艾伊丝脸色微变,注视他手中玉玺,眉头微微皱起。
“授命于天,既寿永昌。”计然长叹了一口气,“始皇帝以来,这枚玉玺就是我中华的传国之宝。七宝楼台不过耗资亿万,三年而成。这枚传国玉玺却见证了我中华千年兴衰,为了它,流血万里,伏尸亿万。你说,是三年长久,还是千年长久?亿万资财,又比得过亿万人的性命吗?”
艾伊丝纤指紧攥,指节亦成青白,寂然半晌,她忽地身子一松,咯咯娇笑,大声说道:“输就输了,有什么了不起的?”
谷缜道:“既然认输,就须履行赌约。”艾伊丝仍是大笑,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。谷缜也不打断,负手微笑。艾伊丝笑了一盏茶工夫,才说:“谷缜,你傻了么,谁跟你有赌约?”
众人齐齐变色,谷缜笑道:“好家伙,你要赖账?”艾伊丝笑道:“谷小狗,你记不记得师父常说的一句话?”谷缜皱眉道:“无奸不商?”艾伊丝笑道:“你既然知道,还跟我提什么赌约?”陆渐心中怒起,高叫:“你这是言而无信!”
艾伊丝冷笑道:“言而无信,你又能将我怎样?”陆渐一紧拳头,挺身欲上,忽见艾伊丝打个响指,众胡奴吹起号角,刹那间,从巨舰里冲出来数百剽悍汉子,身披坚甲,手持长矛弯刀。峡谷山顶,也似雨后春笋,呼啦啦冒出无数人头,手持强弓锐箭指定下方。
吕不韦变色道:“艾伊丝,今日是文斗,你暗藏武备,意欲何为?”艾伊丝笑道:“你们几个老东西,真是又蠢又迂,做了半辈子商人,却不懂什么是商道!”
寡妇清怒极反笑:“耍无赖才是商道么?”艾伊丝冷冷道:“能耍无赖,才算本事。我们经商为了什么?为的是富国强兵。一旦兵甲精强,我的货物想卖哪国,就卖哪国,想卖给谁,就卖给谁。哪国不买,我灭其国,谁人不买,我灭其门。老婆子,如今大势已去,你想耍无赖,怕也没有机会了。你们三个偏心偏意,一心帮着谷小狗赢我,待会儿落到我手,定叫你们生死两难。”
吕、清三人闻言,气得浑身发抖,唯独计然先生不见喜怒。谷缜叹了口气,说道:“艾伊丝,你的对头是我,不要迁怒于人。”
艾伊丝瞅他一眼,冷笑道:“你嘴里说得好听,心里打的主意还不是跟我一样?你在前,戚继光在后,料想今日斗宝你输给了我,也必然施用武力,逼我就范。”
谷缜笑笑说道:“瞒不过你的眼睛。”艾伊丝道:“可惜,我既然知道,岂会容你得逞?姓戚的人马不过三千,我在沿途布下一万人马,就等他一头钻入圈套。哼,现如今,只怕你那位戚参将早已全军覆没、死无葬身之地了!”
陆渐惊怒交迸,晃身纵出,心想:“擒贼擒王,拿下这毒妇再说。”他去得比箭还快,抢到艾伊丝身前,刚要出手,忽觉一股阴寒之气从左侧冲来。陆渐不敢硬接,将身一闪,一股银白细丝擦身而过,拂过胁下衣衫,凉沁沁若有湿意。
湿意所过,经脉一阵酥软,陆渐的招式几乎使不出去,当即向后掠出,将“大金刚神力”运转一周,才算驱散了那股寒气。回头一看,仇石站在远处,冷冷瞧着自己,忽一扬手,袖底射出一缕银丝。
陆渐屡次与西城高手交手,深知“周流八劲”,单一一种内劲,必须借物传功,这股银丝分明是一股水剑,传递“周流水劲”。于是沉喝一声,显露“唯我独尊之相”,浩气排空,水剑化为千点万滴,为“大金刚神力”所逼,全数外向,反朝仇石罩去。
仇石只一晃,身法变快,撞入水花中间,这一下好似烧红的铁块掷入冷水,满天水滴“哧”的一声化为水雾。仇石呼呼两掌,水雾袅袅绕绕地罩向陆渐。
陆渐在紫禁城见过这“玄冥鬼雾”。有形之水易破,无形之水难防,仇石将水流化为雾气,对手沾着一点,吸入一丝,雾中附着的水毒便会立刻侵入。陆渐若非练成“大金刚神力”,一照面就着了他的道儿。饶是如此,他也不敢大意,使出“明月流风之相”,掌劲流转,漫如清风,雾气一旦飘来,即被劲力扫开。
仇石怪啸一声,身法转疾,势如一道黑水流动,雾气自他身上丝丝弥漫,敌我双方均为笼罩。陆渐拳脚飞舞,一面不令雾气沾身,一面运转“补天劫手”,感知仇石方位,待他逼近,突然大喝一声,从“明月流风之相”转为“大愚大拙之相”,呼地一拳送出。
仇石挥掌一迎,顿觉不妙,慌忙转动“无相水甲”化解来劲,不料陆渐拳劲刚猛,水甲随聚随散,有如竹笋一般层层剥去。仇石退到江边,水甲已然耗尽,陆渐的拳势兀自不歇,只好将身一纵,“哗啦”跳入水中。
落水之时,仇石双脚飞踢,带起两股水剑射向陆渐。陆渐呼呼两掌,水剑迸散,仿佛下了一阵急雨。不料水剑才被击散,仇石又催水流射来,他身在江中,占了“周六五要”的地势,流水取之不尽,前后相续,有如两条水龙摇来摆去。陆渐被这两道水流缠住,一时无法脱身,唯有挥掌击水。
艾伊丝见机,大声喝道:“还不动手?”众伏兵挺身上前。谷缜呵呵一笑,把手一挥,中土商旅纷纷撕开外套,露出明晃晃的铠甲,取出藏在袍子下方的兵器。丁淮楚的腰间系了一口软剑;洪老爷使一对金瓜流星锤;张甲、刘乙师出同门,均使一对银枪。原来这群商人都是谷缜特意挑出,并非寻常商旅,而是精通武艺、以一当百的好手。
众裁判看到这里,无不苦笑。原来双方名为斗宝,实则早已打定主意,各逞武力,一决雌雄。
恶战一触即发,这时忽见江水上流驶来一条快船,船头一人满身是血。艾伊丝看见,流露古怪神色。
快船靠岸,船头那人跳上岸来,冲艾伊丝一膝跪倒。艾伊丝道:“你来干吗?不是让你堵截戚继光吗?”那人俯着身子,声带哭腔:“小的奉了号令,等那姓戚的入伏,不料他兵到半途,突然改道,直奔九江。”
艾伊丝失声叫道:“什么?”那人又道:“我们随后追击,不料姓戚的反客为主,在马当山设下埋伏,只一阵,便……便……”艾伊丝心急如焚,叫道:“便怎样……”那人道:“便将我们一万弟兄杀得全军覆没,逃命的不过几百个……”说到这里,号啕大哭。
艾伊丝脸色煞白,喃喃道:“一万?三千……”突然飞起一脚,将来人踢了个跟斗,厉声道,“一万对三千,三个打一个,怎么会输?”来人支吾道:“我也不知道,姓戚的摆了个奇怪阵子,有人拿毛竹,有人拿镋钯,有的拿枪,有的拿棍,看着不起眼,一旦陷进去,十个弟兄,活下来的不到一个。”
艾伊丝心神一阵恍惚,忽地掉头怒视谷缜:“你早知道粮食在九江?”
“艾伊丝,你的记性可不好!”谷缜笑了笑说道,“当年南海斗宝,我就跟你说过,这一辈子,我就是你的克星。再说了,你将大半的粮食藏在九江,船来船往,动静甚大,我若不知,岂不是聋子瞎子?我还知道,你雇了四省贼寇守卫粮仓,故而我将计就计,借这斗宝的机会,声东击西,将你的人马分成两股,一股设伏对付戚将军,另一股守粮仓的人马自然少了,正好方便戚将军各个击破。料想明日清晨,义乌兵就能抵达九江,这回我雇了千艘大船,一天工夫就能装粮上船。呵,艾伊丝,你平时吝啬得很,不料这一回如此大方,女人一大方嘛,连模样儿也好看多了。”
艾伊丝几乎气昏过去,粮食丢了还罢,坏了其师大事,如何担当得起?此时变计,已是不及,她猛一咬牙,大声道:“我丢了粮食,你也活不成。”方要下令厮杀,忽听一声大喝,陆渐双掌一交,两股水龙撞在一起,被“大金刚神力”裹住,化为丈许水球,呼的撞向仇石。
仇石抬掌一挡,便觉水球中传来一股潜力,只冲得胸口痛闷,但恐陆渐还有后招,慌忙钻入水中。
陆渐一招逼退仇石,闪身如电,抢到艾伊丝身前,举动之快,几乎无人看清。艾伊丝只觉肩头一痛,已被陆渐提了起来。
陆渐恼恨艾伊丝歹毒,本想给她一些厉害尝尝,但瞧她娇嫩模样,又觉不好下手,便道:“西财神,让你属下退走,要不然……”威胁的话刚要出口,手背突然被人拍了一下。陆渐自从艺成以来,灵觉惊人,决无旁人靠近、毫无知觉的道理,更不用说被人神鬼不觉地拍中手背。他只觉一股奇劲透体而入,手臂酸软,“大金刚神力”登时涣散。
陆渐不及转念,反肘撞向来人,不料那人轻轻伸手,只一招,便将陆渐手肘托出。陆渐这一肘之力,足以撞翻千斤巨石,被人轻易托住,简直不可想象。他忍不住转眼望去,一名老者背负左手,立在身后。陆渐吃惊道:“计然先生……”
计然先生一言不发,右手向脸上一抹,抹下一张人皮。艾伊丝一呆,欢叫道:“师父……”陆渐却惊叫:“万归藏!”吕不韦、寡妇清双双起身,躬身齐叫:“主人。”谷缜却是叹了口气,心中懊恼:“我早该料到:陶朱公是商人的祖师爷,计然却是陶朱公的师父,天下敢以‘计然’自称的,除了老头子还有谁?”
艾伊丝纵入万归藏怀里,发出咯咯娇笑。万归藏任她撒娇,微微一笑,扬声道:“仇师弟,出来吧!”
仇石跳出水面,脸色惨淡,束手站在他身边。万归藏也不瞧他一眼,又望谷缜笑道:“小谷儿,今日你立了一件大功!”谷缜笑道:“你不找我晦气就不错了,又哪有什么大功?”万归藏掂了掂手中的玉玺:“你找到这枚传国玉玺,还不算大功么?来日老夫荣登大宝,你这献宝之功,可要大大地记上一笔。”也不顾谷缜脸色,笑吟吟地将玉玺揣入怀中。
谷缜心中暗叫倒霉,脸上却笑道:“我有如此大功,师父拿什么赏我?”万归藏淡淡一笑:“你虽有大功,也有大过,赏你之前,可要算清楚。”谷缜道:“大锅我是没有,大碗倒有两个,一个盛菜,一个盛饭,师父若要,可没有多的。”
他东拉西扯,一味拖延时辰,万归藏心知肚明,笑笑说道:“我问你,你明知收粮食是我的主意,怎么还要跟艾伊丝捣乱?”谷缜笑道:“我们小孩儿胡闹,哪能当真?”万归藏脸一沉,冷冷道:“那么戚继光的义乌兵也是假的?”
谷缜见他神气,心知抵赖不掉,笑了笑,再不多说。万归藏又说:“仇师弟,你做了四省盗贼的首领,很了不起啊!”
仇石浑身湿漉漉的,面色苍白,活是一具水里浸过的浮尸,闻言嘎声说道:“落到你手里,我没什么好说的!”万归藏笑道:“有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,你想不想要?”仇石冷冷道:“请讲。”万归藏道:“你率所有属下赶往九江,全歼义乌兵。你若做到,我准你返回西城,重建水部,并且传你“周流六虚功”,让你继我之后成为西城之主。”
仇石初时神气冷淡,听到最后两句,双目一亮,涩声道:“此话当真?”万归藏道:“当着众人,我会说谎?”仇石听到这里,忽地双腿一软,跪下说道:“仇某任凭城主驱遣,粉身碎骨,在所不辞。”
“很好!”万归藏点了点头,“倘若义乌兵精锐难当,我准你使用‘水魂之阵’。”
当初万归藏借口“水魂之阵”覆灭水部,仇石怕是自己听错了,神情不胜愕然。万归藏微微一笑,说道:“此一时,彼一时,你我都是历劫重生,过去的事也就算了。”仇石心领神会,发声长啸,峡谷上方的弓箭手纷纷缩回头去,他一纵身,踏上那叶飞舟,脚下转动水劲,舟船无浆而动,飞速直奔上游,啸声未绝,他已连人带船转过河口。
陆渐本想阻拦仇石,可是万归藏站在前面,一股无形气势压得他动弹不得,心中明明想着举步,可是事到临头,一步也跨不出去。
只听万归藏又说:“凤凰儿。”艾伊丝冉冉拜倒。万归藏道:“你这次斗宝败北,还中了对方奸计,按理须有惩罚。”艾伊丝娇躯一颤,眼里透出一丝恐惧。万归藏说到这儿,忽又笑了笑,扶起她道:“如今让你将功折罪,以‘魔龙’巨舰封锁长江,不许一只粮船进入江南。”
艾伊丝道:“徒儿领命,这里的事……”万归藏微微一笑:“这里的事?全都交给为师……”艾伊丝应声一颤,瞧了谷缜一眼,神色复杂难明。
陆渐再也按捺不住,眼看艾伊丝要走,大喝一声,双拳齐出。万归藏大袖飘起,两股磅礴巨力当空交锋,陆渐噔噔噔连退三步,气血翻腾,奇经八脉一阵麻痹。
万归藏笑道:“陆渐,你是金刚传人,对我又有脱劫大恩。紫禁城你助了谷神通一臂之力,可我并不怪你,要不然当晚你就死了。万某有恩必报,只要你不与我为难,今天我也不杀你!”
陆渐手足颤抖,只觉经脉中的“六虚毒”好似毒虫惊蜇,蠢蠢欲动,一时经脉酸软,当真无计可施。
“听说谷神通死了!”万归藏目光一转,忽又看向谷缜,“令尊坚忍不屈,天纵奇才,是我平生敌手。万某很少佩服人物,令尊算是一个,加上坐化东瀛的鱼和尚,世间高手凋零,叫人越发寂寞。”
“说得好听!”谷缜笑嘻嘻说道,“我爹一死,你心里一定高兴!”
万归藏冷冷道:“老夫的心境,你又知道多少?不过,你之前功过相抵,我也暂不杀你。你乖乖呆在我身边,陪我说说话,下下棋,待义乌兵事了,咱们再作计较!”
谷缜笑道:“恭敬不如从命!”陆渐心中大急,瞪了谷缜一眼,忽觉谷缜伸过手来,在他手心飞快写下“屏息”两字,陆渐一呆,又见谷缜眨了眨眼。万归藏看得不对,冷冷道:“你们两人干什么?”
陆渐心有疑问,屏息不答,谷缜笑了笑,也不说话。万归藏眉头一皱,转眼望去,忽见苏闻香袖里弥漫出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,鼻尖传来淡淡香气。
只听扑通连声,苏闻香身边,众人纷纷软倒。万归藏脸色微变,一晃身,如风疾退,去势惊人,众人尚没还过神来,他已翻身一纵,落到了山崖顶端,再一闪就消失了。
苏闻香见他消失,才敢掐断线香。场上的众人尽数软倒,唯有五大劫奴、谷缜、陆渐七人事先屏住呼吸,才能挺立如故。
“没天理了!”谷缜大嚷大叫,“老头子中了‘无能胜香’,居然还能逃走?”陆渐看看谷缜,又瞧了瞧众劫奴,忽地恍然大悟,叫道:“你们早有商量?”但想毒香伤人,不太光彩,心中生出一丝不快。
谷缜看出他的心思,叹道:“这毒香杀了我爹,我也不想用它。可惜老头子百毒不侵,除了这香,再也没有法子可以制服他,形势危在旦夕,我也只好做一做小人。”他顿了顿,又问,“闻香兄,万归藏的气味你能嗅到么?”
苏闻香道:“能!”谷缜道:“请带路。”陆渐惊讶道:“干什么?”谷缜笑道:“老头子嗅入的毒香不多,尚不能让他束手就擒,但瞧他狼狈逃走,足见香毒仍有效力。这机会千载难逢,咱们快快赶去,纵然杀不死他,也可打一打落水狗!”
于是薛耳、莫乙、秦知味照顾中毒众人,燕未归背着苏闻香奔走在前,陆渐挽住谷缜跟在后面。奔行二十多里,苏闻香忽道:“就在前面。”正要上前,陆渐拦住他说:“燕兄,你带苏兄在此等候,我若不胜,你二人立时逃回,招呼大伙儿逃命。”燕未归默然无语,陆渐叹道:“对不住,此行关系天下百姓,恕我不能善待自身,也连累了你们。”
燕未归神色一黯,苏闻香抽抽鼻子,两眼微微发红。陆渐掉头说:“谷缜……”谷缜冷冷道:“你若要我走,我抽你的大耳刮子。”
陆渐心知多说无用,只得叹了口气。谷缜向苏闻香讨了“无能胜香”,燃起线香,与陆渐屏息走了数十步,忽见前方山崖森翠,环抱一个小潭。陆渐不见有人,正觉迷惑,忽被谷缜肘了一下,顺他手指望去,潭边草木倒伏,分明被人践踏过。
陆渐心念一动:“万归藏在潭下。”俯身拾起一块尖石,方要掷入潭中,忽听“哗啦”一声,一股巨浪冲天而起。陆渐挥拳送出,水花四溅,谷缜却被水浪一扑,好比撞上了水晶墙壁,身子向后飞出,狠狠撞上山崖,只觉五内翻腾。他勉强站起,低头一看,发现手中的“无能胜香”全被浸湿。
青影一闪,落到小潭边上。陆渐还在发呆,忽听谷缜高叫:“快动手!”陆渐飞身赶上,送出一拳,万归藏勉力闪开,劲气击中崖壁,碎石乱飞乱溅。
陆渐纵身上前,万归藏一转身,左掌送出一道劲气,他积威所至,陆渐不敢硬接,闪身让过。万归藏得了空,手足并用,向山崖上攀升。陆渐提气追赶,不料万归藏手足所过,顽石纷纷落下,陆渐抬掌反击,崖上的老藤忽又活了上来,将他身子缠住,只听“砰”的一声,燃起一股烈火,顺着枯藤烧来。陆渐第一次遇上“周流六虚、法用万物”的神通,心中吃惊,奋力挣开火藤,抬眼一瞧,万归藏如大鸟般飘摇直上,转眼工夫,已到山顶。
陆渐见他一味逃走,足见毒香未解,不由精神一振,只两纵上了山顶。眼看万归藏奔行在前,纵身赶上,显出“极乐童子之相”,拳脚纷出。万归藏反掌抵挡,两人劲力一交,陆渐只觉汪洋拳劲仿佛打在虚空,只觉胸口一闷,几乎吐出血来。
他心中吃惊,飞脚踢出。万归藏一旋身,左手勾向他的足踝,陆渐只觉一股奇劲钻入足踝,身子不由微微一软。万归藏也没能化解“大金刚神力”,一个踉跄向后跌出,整张面孔涨得血红。
陆渐方要追击,不料拳劲方出,奇经八脉中一股酸软。这感觉十分熟悉,陆渐拳到半途,再也送不出去,他知道“六虚毒”作怪,不由暗暗叫苦,定眼望去,万归藏盯着自己,神色专注吃力。陆渐大喝一声,尽力按捺气机,向前迈出一步,万归藏的双目一瞬不瞬,也随他退了一步。陆渐略占上风,抡拳挥出,可是拳到半途,万归藏眼里奇光暴涨,陆渐经脉酸软,拳头又无力垂了下来。
“无能胜香”有如其名,天下间无论何种人物,一旦嗅到,均难免劫。万归藏嗅入甚少,没有当场遭殃,饶是如此,毒香入体,一身神通也只剩下三成。他被陆渐逼入绝境,唯有使出绝招,引动“六虚毒”,扰乱陆渐的气机,可惜神通大减,“六虚毒”的威力也打了折扣,无法一举制住陆渐,只能尽力拖延他的攻势。
两大高手空有一身武功,却都无法全数使出,这感觉如琢如磨,叫人气闷难忍。陆渐的拳头举了又放,放了又举,浑身上下汗如雨落。万归藏也是气喘吁吁,汗透衣衫,脸色苍白如纸,双手中风似的微微颤抖。
这时谷缜爬上山崖,见这情形,先是吃惊,一转念明白过来,施展“猫王步”,直奔万归藏。万归藏只好丢下陆渐,绕到一棵大树后面,谷缜飞身赶上,两人树前树后绕了一圈,一根树枝横空而出,刷地缠住谷缜。谷缜几乎摔倒,忽觉劲风逼人,转眼望去,陆渐与万归藏拳来脚往,斗在了一起。
两人拳脚紧凑,凶险百出,谷缜立在一旁,只有瞪眼观看的份儿。
十合不到,陆渐忽叫一声:“着。”使个“大愚大拙之相”,挥拳送出。万归藏伸手一挡,仿佛身不由主,高高抛起,落到了树林上方,忽地一个翻身,飘然钻入林子。
陆渐这一拳开山断岳,不料打在万归藏身上,仍似落在空处,从拳头到胸口一阵难受,更没料到,万归藏狡猾透顶,居然借了他的拳劲逃走。两人追入林子,早已不见了万归藏的影子。
“该死!”谷缜跌足大叫。这时回头找苏闻香,万归藏必然逃远,两人只好硬着头皮,在树林里乱闯一气。过了时许,陆渐脸色突然一变,叫道:“不好!”谷缜道:“怎么?”陆渐道:“‘六虚毒’扰动得厉害,万归藏似乎变强了!”
“变强了!”谷缜一呆,叫道,“糟糕,毒香要失效了!”话音未落,远处传来一声长啸,有如苍鹰冲天,中气十分充沛。
两人对望一眼,面如土色,双双放弃追踪,掉头就跑。
逃不多久,陆渐脸色惨灰,气喘吁吁,起初还拉着谷缜,渐渐步子变慢,落到了谷缜后面。谷缜吃惊道:“你怎么了?”陆渐凄惨一笑,说道:“谷缜,他追上来了!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谷缜吃惊问道。
“他离我越近,‘六虚毒’闹得越厉害!”
谷缜一皱眉,低头想了想,轻声道:“不好,如果你的‘六虚毒’感受到老头子的真气,老头子的真气也一定感受得到‘六虚毒’,两股真气相互感应,任你逃到哪儿,他也能够找到!”
陆渐长吸一口气,忽道:“谷缜,你走吧!”谷缜一愣:“你要我丢了你逃命?”陆渐点头苦笑:“他能感应到我,却感应不到你,我往西引开他,你向北逃命!”谷缜摇头道:“陆渐,你认识我多久了,我可是弃友求生的小人?”
“谷缜!”陆渐扣住他的肩膀,语气十分沉重,“妈和萍儿都等着你,你死了,她们怎么办?妈苦了大半辈子,一下子死了两个儿子,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?你一回南京,马上带着她们出海,大海辽阔,万归藏再厉害,也奈何不了你!”
谷缜还是摇头,陆渐发起急来,两眼通红,快要落泪,谷缜叹气道:“陆渐,我倒有个法子,也许出其不意,能叫老贼吃个大亏!”陆渐迟疑道:“什么法子?”
谷缜笑道:“你也说了,他能感应到你,却感应不到我。但若颠倒过来,把你换成我,把我换成你,老头子料敌失算,一定要吃大亏!”
“你换我,我换你?”陆渐满心糊涂,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很简单!”谷缜微微一笑,“老头子身在远处,不能见人,只凭‘六虚毒’分辨你我。你用老爹教的法子,把‘六虚毒’传给我,万归藏一定把我当成是你,而后我做鱼饵,你做鱼钩。他忌惮‘大金刚神力’,十成功力,九成都要用来防范‘金刚传人’,但不料我们掉了个儿,他留意我的时候,你藏在暗处给他一下,老头子就算不死,也得吃个大亏!”
陆渐连连摇头,说道:“不行,谷岛王说过,‘六虚毒’一旦传给他人,那人必死无疑。”谷缜道:“无妨,你将传毒的法子给我,打败了万归藏,我再传给你不迟。”
陆渐一呆,谷神通当日只说“六虚毒”能够传出,没说传出之后能否传回。他还没想明白,谷缜焦躁起来,叫道:“陆渐,快一些,要么来不及了!”
陆渐也觉“六虚毒”如婴儿将生,在母腹中躁动不安,他心慌意乱,一转头,与谷缜四目相接。谷缜知他心意,叹气道:“大哥,你不为戚将军着想,就不顾念江南挨饿的百姓吗?”
陆渐的心好似在油锅里煎熬,猛一咬牙,从怀里取出“天子望气术”的小册子,苦涩道:“这是谷岛王给我的,里面有望气之术,若有万一,你用这心法察看‘六虚毒’!”
谷缜笑笑接过,随手揣进怀里。陆渐深深看他一眼,一咬牙,伸手按上谷缜的小腹,‘六虚毒’凝如有质,嗖地离体而出,钻入谷缜丹田。谷缜脸色惨变,扑通一下坐倒在地。
陆渐硬起心肠,将他扶入草间,自己藏身树后,以“万法空寂之相”敛去生机。
夜色朦胧,寒雾凄迷,雾气悄然翻涌。万归藏冒了出来,两眼炯炯有神,凝视谷缜藏身的草丛,低喝一声:“出来!”说完跨出一步,不经意间,后背朝向陆渐。机不可失,陆渐奋身跃起,全力向前扑出。
万归藏中了计,以为陆渐藏在草间,“大金刚神力”从后袭来,全然叫他始料不及。他临危不乱,尽力一闪,左肩一阵剧痛,身如流星曳电,凌空弹射而出,撞断了一棵大树,去势不止,又向第二棵大树撞去。他一转身,双手抱住树干,旋风般转了一圈,跟着大袖一扫,千百树叶势如羽箭,嗖嗖嗖地射向陆渐。
树叶及身,皮破血流,陆渐叫这叶阵一拦,去势为之一缓,忽觉狂风压顶,万归藏去而复返,呼地一掌向下拍落。陆渐扬手一挡,浑身发热,眼冒金星,双脚落回地面,深深插入泥里。万归藏的真气顺他身子疾走,嗖地传入土中,泥土陡然聚拢,将他的双脚牢牢锁住。
万归藏鼓风吹叶,延缓陆渐追击,结土为牢,将他困在当地。陆渐动弹不得,眼看一指飞来,点中胸口“膻中”。这一指不但封了显脉,而且封了隐脉。陆渐身如木偶泥塑,呆呆站在那里,冲着万归藏怒目而视。
万归藏捂着口,轻轻咳嗽几声,陆渐全力一击,终究伤了此人。他沉思一下,拂袖扫出,风行草偃,露出谷缜的身形。谷缜面庞扭曲,痛苦得不成样子,万归藏失笑道:“小谷儿,你的花样还真多!这偷梁换柱的把戏,的确出人意料!”说到这里,又看了陆渐一眼,“小子,你不知道‘六虚再传,必死无疑’吗?‘六虚毒’好比蚕虫,以你体内的元气为滋养,对你本身的危害不大,可是一旦传给他人,登时破茧成蛾,威力增长数倍,而且此番入体,再也不能逼出了。”
陆渐悔恨交加,禁不住流下了眼泪,万归藏想了想笑道:“也罢,小谷儿死在你手里,比我亲手杀了他还要有趣。”也不瞧上谷缜一眼,抓起陆渐,身如大鸟穿空,一眨眼,融入密林之中。
“六虚毒”入体,谷缜便觉不妙,那真气有如一点火星落入油里,浑身精血真气,全都燃烧起来。
尽管痛苦万分,可又不得便死,万归藏的话他也听到了,心中油然生出一丝绝望。
到了生死关头,谷缜反而镇定下来。三年的九幽苦狱,使他心志坚忍、超乎常人,当下强忍痛苦,取出那本小册子翻看。字句跳入眼中,好似蚊虫乱飞,谷缜竭尽全力,将痛苦丢在了一边,仿佛身体不归自己所有,一味凝目细看。起初似懂非懂,但如谷神通所说,他天分极高,本是修炼“天子望气术”的良材,看过一遍,便有所悟,看到第二遍,意与神会,脑海里灵光闪动,模糊察觉出体内的“六虚毒”。
这时看来,“六虚毒”并非铁板一块,气色分为八种,赤、橙、黄、白、青、蓝、紫、黑,纠缠扭动,此消彼长,忽而赤光大盛,黑气奄奄衰弱,忽而橙气变强,白气消弱殆尽。八气之中,总有一气至强,一气至弱,其他六气也各有消长,只是不太分明。
谷缜突发奇想:“天之道,损不足补有余,我何不用这至强之气,补这至弱之气。”他武功不高,但精通商道,深谙通有无、冲盈虚的道理,眼看白气变强,当即存神默想,尽力引导那股白气,不料这么一试,白气居然动了一下。谷缜喜不自胜,运起全副心神引导白气,徐徐注入那股至为衰弱的青气,青白间杂,慢慢融合,过了一会儿,又慢慢分开。气色一青一白,可是衰弱许多。谷缜不及细想,又见蓝气变强,黄气变弱,便引动蓝气去补强黄气。
这么以强补弱,以实盈虚,以有余补不足,转到第八转,体内的痛苦有所减轻。谷缜又惊又喜,心头灵光一闪,隐隐明白了脱困的关键。
“六虚毒”源自“周流八劲”,也就是这八色真气。修炼“周流六虚功”,首要练这八道真气,修炼时固然艰险。炼成以后,如果不明其道,危害却又更大。
“周流六虚功”取法天道,损有余补不足,正是驾驭“周流八劲”的法门。这道理说来简单,但世人大多自私自利,崇拜强权,欺凌弱者。人之道,损不足补有余,若非大圣大贤,极少人明白“损有余补不足”的天道。再说了,就算明白了道理,望气功夫不到,也看不穿“周流八劲”的变化。就算看穿了变化,八劲的强弱取舍,也是精微奥妙,一个调和不周,八劲失去平衡,必然引发天劫。
梁思禽写出了“谐”字,却不愿点破“损强补弱”的道理。一是深知其中凶险,常人天分不够,不免自取灭亡;二是害怕歹人误打误闯,练成以后祸乱天下。但依他猜想,能从“谐”字中悟出这一道理的人,不是道德高深的隐士,就是惩强扶弱的大侠。可惜人算不如天算,他料想不到,后世的万归藏经商有成,从世人不耻的商道中悟出冲盈虚、通有无的大道,从而调和八劲,练成了“周流六虚功”。又因为商道中包涵人欲,故而他神通虽成,却也留下了祸胎,以至于后来天劫来袭、险些命丧黄泉。
这些道理,谷缜一时之间也不能全部明白,只是一味遵循“损强补弱”的道理,取至强之气补至弱之气,稍稍减轻体内的痛苦。可是过了一会儿,他忽又发现,除了至弱与至强两股真气,其他六道真气,同样有强有弱,如要彻底根除“六虚毒”,只怕也要损强补弱,将这六道真气也调和起来。
他做惯了生意,想到这儿,下意识将这八道真气当作八种货物,不断流通买卖。这么一来,不免用上了万归藏所传的“商道”。万归藏练成“周流六虚功”全然得益于商道。他传授谷缜的法门,什么“贵极反贱,贱极反贵”, “取则与之,与则取之”,“财币欲其行如流水”,“知斗则修备,时用则知物”,看似买卖货物,用在这里却是丝丝入扣。
谷缜调和八劲,越来越顺,不但痛苦大大减轻,而且好比卖货生钱,生钱买货,买货补货,而后再卖再赚,再赚再补,如此以钱生钱,生意越做越大,年久日深,终成豪商巨贾。这道理放在“周流六虚功”上,以气生气,真气日积月累,年岁一久,自然也成一代高手。
谷缜无心中看破了“周流六虚功”的奥妙,心中真有不胜之喜,但运功一久,又觉不妥。原来“周流八劲”伴随人体血气升降,此强彼弱,变化不休,“损强补弱”虽是妙法,却不能叫真气停止运转,因此缘故,务必时时行功,一刻也不能懈怠。稍一懈怠,八大真气又变成了要人性命的毒气,故而真气毒气,是生是死,其实只在一念之间。
谷缜不由暗暗叫苦:“倘若这样,岂不走路、吃饭、睡觉都要运气?走路吃饭还好,睡觉却很难办,莫非练了‘周流六虚功’,再也不能睡觉做梦?”他越想越是沮丧,但仔细回想起来,跟随万归藏经商之时,老头子衣食住行一切如常,足见“周流六虚功”还有别的诀窍。
这样运气不怠,支撑了足足一夜,次日东方发白,谷缜心力交瘁,不觉寻思:“他奶奶的,动也是死,不动也是死,与其躺着死,不如站着生。”想着尝试起身,不料手脚一动,气血生变,八劲轮转,生出一道真气,钻入“手太阴肺经”。这时间谷缜双手按地,那股真气经由手心“劳宫”穴传出,谷缜只闻到一股焦味,手掌附近的枯枝败叶腾地燃烧起来。
谷缜大吃一惊,抬手滚开,这一分神,体内气机又变,一股真气从尾椎“鸠尾”穴涌出,身子四周平地生出一阵旋风,火借风势,呼地一下将他包围起来。
谷缜心里明白,刚才一时不慎,溢出体外的真气带了“风”、“火”二劲。眼看那火势来得极快,谷缜就地一滚,背靠一棵大树,心里连转念头:“水能灭火,如刚才一般逼出水劲,或许能将这火扑灭。”强行催逼水劲,不料这么一来,大违“损强补弱”之道,八劲立时紊乱,在经脉中纵横乱走,险些天劫发作。
谷缜只得断了水克火的念头,站起身来,躲避火势。谁知他身子甫动,一股真气便从足底“涌泉”穴冲出,地皮陡然一动,古树老根纷纷破土而出,缠的缠,绊的绊。谷缜猝不及防,踉跄跌倒,正想伸手扯断藤蔓,忽觉头顶一热,一股真气涌出“百会”,想是真气中带有“周流天劲”,气贯发梢,满头长发活了似的冲天而起,刷刷刷缠住了上方的一根树枝。谷缜下被树根藤绊住双脚,上被树枝缠住头发,进退不能,眼瞧那烈火烧了过来。
“周流六虚功”法用万物,以往的修炼者,比如梁思禽、万归藏,均是逐一修炼八劲,修炼时历经艰险,故而深悉八劲的变化,和合分散,驾驭自如。谷缜机缘巧合,因为“六虚毒”的关系,一次得了八劲,仗着聪明巧悟参透玄机,使得八劲能够运转,但对八种真气了解甚微,更遑论领悟其中的微妙变化。“周流八劲”性质奇特,有如猛兽寄生于人体,若不为人所驾驭,势必反制寄主。
谷缜不能制服八劲,反为八劲所制,一举一动,引发各种怪事。不久火势及身,烧着衣裤。谷缜死命挣扎,奈何足底根须、头上发丝,均是他本身发出,好比凭空长出了几只手脚,只不过,这些“手脚”不听使唤,反而一心困住主人。
正绝望,头顶传来冰凉感觉,谷缜抬眼一看,头发缠绕的树枝上沁出了点点水珠,顺着发丝源源流下,越流越多,越流越快。不多一会儿,淅沥沥好似落雨,树枝却眼见枯萎,青绿退尽,露出枯死之色。
“周流八劲”任性无比,谷缜刻意运功,水劲全无动静,不曾动念,水劲不请自来,吸出树中的水分,引来甘霖下降,烈火近身,尽皆湿灭。谷缜死里逃生,无暇多想,按捺心神,徐徐收纳八劲。真气有了归置,树根分散,头发垂落,他一身湿漉漉的,使个懒驴打滚逃出火海,回头望去,烈焰翻腾,浓烟滚滚,须臾间已有焚山燃林之势。
危急间,远处传来一阵呼叫,隐约听来,竟是“谷爷”。谷缜又惊又喜,高声应道:“我在这儿……”叫了两声,浓烟中奔来六道人影,定眼望去,依次是洪老爷、丁淮楚、张甲、刘乙,另外二人均配单刀,一是山西大贾连仲则,擅使一口雁翎刀,另一人十分陌生,高鼻深目,不类中土人士,腰挎一口无鞘长刀,刀身狭长,透着暗红光芒。
六人见谷缜如此狼狈,脸上均露讶色。洪老爷眼珠乱转,笑嘻嘻说道:“谷爷,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?”他拿腔拿调,笑意莫测,谷缜本是一腔喜悦,见这神气,心头微微一沉,一眼扫去,六人并无上前搀扶之意,反而有意无意站成半弧,将无火的一方去路堵死。
谷缜心中明白几分,一面运转八劲,一面徐徐起身,笑道:“你们怎么来了?”丁淮楚手捋美髯,微微笑道:“谷爷有难,小的怎敢不来?”谷缜道:“丁兄好义气,谷某眼拙,以前没看出来!”丁淮楚面肌牵动:“实不相瞒,我们几个这次前来,是想向谷爷借一样东西。”
谷缜道:“借什么?”丁淮楚与洪老爷对视一眼,笑道:“借你颈上人头,送给老主人,求他宽恕我等罪过!”洪老爷连连点头,笑着说:“谷爷您一贯大方,想必不会拒绝!”
谷缜右手叉腰,纵声大笑,除了胡人,其他五人也是狂笑。林中笑声冲天,夹杂噼里啪啦的燃烧声,着实透着几分诡奇。
原来,苏闻香、燕未归看到陆渐、谷缜败走,转回灵翠峡,告知众商人,令其各自逃生。丁淮楚初时也很惊慌,但他号令两淮盐商,不是寻常之辈,冷静下来思量,自己跟随谷缜,早晚要受万归藏的清算,与其坐以待毙,不如积极进取,若能杀死谷缜,必能得到万归藏的信任。
他主意已定,心想一人力薄,便与相好的商人密议,很快得到了洪老爷四人的附和。五人密议已定,向苏闻香询问陆、谷二人的去向。苏闻香不知有诈,随口说出。五人害怕陆渐厉害,又请来一名高手,凑足六人,在深山中赶了一夜,远远看见火光,便出声叫唤,不料谷缜果真答应,六人喜出望外,急忙赶来。
谷缜笑了一阵,忽道:“丁淮楚、洪运昭、张季伦、刘克用、连仲则,我待你们一贯不薄,你们得有今日地位,靠的是谁?”
“靠的谷爷。”洪运昭笑容不改,“谷爷对咱们恩重如山,大伙儿铭刻在心。可惜今日地位难得,没有谷爷的人头,万万不能保全。谷爷一贯待我们不薄,不妨好事做到底,送佛上西天。将来小洪我一定给谷爷设一台上好的香案,日日焚香告祝,保佑谷爷早日超生,来世和今世一样威风。”他阴阳怪气,一边说,一边呵呵呵笑个不停。
谷缜心知大势已去,不由暗暗叹了口气,心想:“戚将军说得对,以利相交,有利则战,利尽则散。有利之时,这群人自轻自贱,任我驱使,一旦无利,立马翻脸相向。唉,谷某死便死了,死在这群小人手里,实在叫人有些气闷。”
丁淮楚为人枭果,眼看火势甚大,大喝一声:“说够了,动手吧!”软剑一抖,“刷”地刺向谷缜。剑尖未至,一口雁翎刀从旁挑来,“当”的一声,软剑弹到一边。丁淮楚心里吃惊,忽听连仲则呵呵笑道:“丁爷,砍头应当用刀,用剑做什么?”
丁淮楚脸色微沉:“事先说好,大伙儿一起立功,你想独揽功劳?”连仲则道:“连某不敢,但有一样东西还没交代清楚。”众人互相对视,洪运昭道:“你说财神指环?”
连仲则道:“是啊,谷爷死了,这东西归谁?”丁淮楚道:“外人不知究竟,你我还不明白?财神指环只是老主人的信物,老主人不认,这指环不过是一枚平常的戒指。”连仲则笑道:“既然无用,不如交给连某做个留念。”
“留你妈的念。”张季伦怒道,“姓连的,你别当大伙儿都是蠢材,财神指环要是没用,你拿了做什么?我看你是想拿去讨好西财神,谷爷一死,下位指环主人非她莫属。”
连仲则笑而不语,丁淮楚眼露凶光,一抖手,软剑发出嗡嗡颤响。洪运昭见状忙道:“二位且慢,杀人分赃,谷爷的人头大家有分,谷爷的宝贝也该平分,万莫为此伤了和气……”目光一转,忽地笑道,“看吧,谷爷要逃了。”
众人转眼望去,但见谷缜跳了起来,转身奔向火里。原来他趁着内讧,看清形势,而今三面受敌,唯独火烧一面无遮无拦,所谓“置之死地而后生”,一时顾不得体内真气乱窜,径向火中奔去。
众人见他直奔火海,心中微感意外。这几人无不狡猾多智,立刻明白了谷缜的心思,放弃争执,纵身赶来。洪运昭看似肥胖,跑起来却比风还快,还未赶到,忽地抖起流星锤,喝一声“疾”。那锤画出明晃晃一道精光,飞到谷缜身后,去势变衰,看似就要落地,洪运昭忽地手腕一抖,流星锤活了似的圈转回来,在谷缜的左踝缠了两匝。
“给老爷趴下。”洪运昭大喝一声。谷缜体内真气乱走,自顾不暇,脚下大力一至,应声扑倒在地。这时间,他的丹田处分出一道真气,闪电般传到足踝,洪运昭只觉一股麻痹从虎口起始,一直传到胸口,连带心尖儿也痛麻难忍,登时大叫一声,丢开铁链,仰天摔倒。
原来生死关头,“周流电劲”涌了出来,锤链为精铜所铸,传递电劲十分方便,洪运昭惨遭电击,几乎儿没有昏死过去。
众人无不惊奇,谷缜也不知发生了什么,但觉铁链松弛,当即双手撑地,想要爬起。丁淮楚长笑一声,箭步赶到,软剑如毒蛇吐信,“哧”的一声,刺中谷缜后背。
谷缜后心一凉,刺痛传来,正想“我命休矣”,丹田处猛地一跳,蹿出来一股沛然之气。丁淮楚本以为这一剑定能将他钉死,谁知剑尖及身,如中岩石,剑身弯曲如弓,再也难以寸进。丁淮楚哎呀一声,心叫:“不好,这厮练了横练功夫?”
谷缜自分必死,情急拼命,反手抓向丁淮楚。丁淮楚正在震惊,不意被他抓住手腕,正想挣扎,一股真气从谷缜的手心蹿了出来,所过骨骼乱响,剧痛撕心裂肺,一时间眼冒金星,一股血气直冲口鼻。
原来剑尖及身,激发出了“周流山劲”,这一股内劲布满全身,可使身如顽石,刀剑不入,如果发出体外,则有开山裂石的大威力。谷缜随手一抓,山劲涌入丁淮楚体内,将他的骨骸震塌了一半。
这一痛苦超乎想象,丁淮楚凄声悲鸣,长剑撒手,瘫到在地,身子软答答有如一条死蛇,恰逢连仲则一刀劈来,刀光一转,把丁淮楚劈成两段。
血流遍地,脏腑横流,丁淮楚一时未死,叫声越发凄厉。谷缜见状也是一呆。张季伦见他发愣,自觉有机可乘,挺枪而出,“噗”地刺中谷缜左胁。
谷缜的体内山劲鼓荡,这一枪自然无法刺入。张季伦应变神速,右枪不入,左枪抖出,直奔谷缜面门。谷缜仰身避过,左手却攥住了张季伦的右手枪。
枪杆本是白蜡杆上涂了一层银漆,谷缜一拧不断,体内透出一股灼热火劲,银枪火光迸闪,连缨带杆地燃烧起来。火随劲走,直烧到张季伦虎口,腾的一下,他的半幅衣衫也燃烧起来。
如此咄咄怪事,张季伦生平未遇,狼狈间,左手枪不及变招,又被谷缜捉住,一股逆风顺着枪杆涌来。张季伦遍身着火,成了一个火人,杀猪般一声叫,丢开枪杆,满地乱翻乱滚。
刘克用跟在后面,见势吓得发呆,忽见谷缜舞着燃烧双枪扑来,登时勇气尽失,大叫一声,丢枪便逃。洪运昭惨遭电击,刚刚缓过一口气,见势不敢落后,紧随刘克用身后,他肥硕如狗熊,逃起命来却狡如狐,捷如兔,比起刘克用还要灵动。
连仲则色厉内茬,连声大喝:“妖术!妖术!”一边叫,一边舞起一团刀花,刀风在谷缜身前掠来掠去,可又不敢当真劈出。
谷缜连退强敌,体内的痛苦却没减弱,吓走了刘克用,再也不敢乱动,靠着一棵大树调理真气。
挎刀的胡人自重身份,始终冷眼旁观,这时忽道:“连师弟,你先退下。”
连仲则反身后跃,涩声说道:“裴师兄当心,这厮会妖术。”
“你懂什么?”胡人沉声说道,“他的武功来自‘帝之下都’。我久欲一会西城高手,今日得见,再好不过。”抬手握住刀把,凝注谷缜道,“在下和田裴玉关,领教足下高招。”
谷缜心头咯噔一下:“‘百日无光’裴玉关是西域第一刀客,和姚大美人的老爹姚江寒齐名,此人从来不履中土,今日来做什么?”
原来连仲则酷爱刀法,早年游商西域,投入裴玉关的师门。日前邀请裴玉关到中土游玩,到了山西,听说“临江斗宝”的趣事,一同来看热闹。他不是中土商人,不便就近观看,只在远处眺望。连仲则此次要害谷缜,怕陆渐在侧,不易对付,便邀这位师兄助拳。裴玉关听了他们的主意,心中不以为然,但他见过陆渐的神通,心中佩服,颇想与之一会,便是不胜,也可增进修为,是故答应连仲则同来。他看重师门情谊,眼见众人围攻谷缜,竟也不加干涉,直到一众奸商死伤逃窜,只怕师弟送命,方才挺身而出。
谷缜调理真气到了紧要关头,耳中听到,嘴里却不好吐声。裴玉关通名之后,见他一言不发,不知他体内天翻地覆,还当谷缜自负神通,倨傲无礼,心中微微有气,高叫:“裴某无礼了!”突然间,长刀红光剧盛,势如匹练泻落。
谷缜遇上如此高手,别说真气内乱,就算平素安好,也挡不住如此刀法。裴玉关号称“百日无光”,正因其刀法煊赫,气势盛大,此番忌惮谷缜神通,蓄势而发,故而刀锋未至,灼热刀气奔腾而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