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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小郎君来的时候是个傍晚。

村长招呼着乡邻已经替我爹下葬,停灵三日,如今我爹尸骨不见,只一件补了又补的旧衣衫,佯作他的模样,进了他的棺。

我直愣愣地坐在床上。

我又去渡船上寻了一天。

哪里有芦苇丛?

哪里有什么芦苇的踪迹?

关于我爹之死,仅有的那么一点线索,也在漫长的寻找与等候中,断了没影。

隔壁婶婶端来新煮的野菜汤,说正热乎着,拿来给我暖身。

寒冬腊月,屋陋舍破。

我喝完一碗野菜汤的时候,张小郎君来了。

他是涵养极好的人。

眼见这屋里没有什么能下脚的地,只静静站在门外,温声细语,问我近况。

“本是要携礼相见,只我父亲突染重疾,卧床不起,不得已,邀贺公至我家。”

我“哦”了一声,拿抹布擦了擦三只脚的凳子:“进来坐吧。”

他跨进门内,却仍没坐。

他把带的礼堆了一地。

又说着什么节哀之类的话,提起我与他的婚约。

“若娘子嫌我粗鄙,不愿下嫁,婚约便不作数,娘子仍为自由之身。

若娘子不嫌弃,请与我同归张宅……”我爹曾经救过一个人。

那人被恶人追杀,恶人将他绑在石块上,投了湖。

我阿爹远远瞧着,见他们走远,便摇船往那处去,靠着一身好水性,把落水人救了上来。

那是张家的主公。

因着救命之恩,他邀我爹同回张宅,要带我去大宅子里吃饱穿暖。

我爹舍不得这渡船的生意。

很多年前,我娘嫌弃我爹穷,跑了。

老村长怜我爹瘸腿,还带着一个我,就把渡船的活计从他亲生痴儿嘴里夺下了,给了我爹。

这活好啊,我小时候,每天都可以躺在船上晒太阳。

我爹说一则活计难寻,二则故土难离,婉拒了张家主公的好意。

等到晚上的时候,河对岸派人来寻,张家主公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。

他说,那就结亲吧。

这就是我和张小郎君亲事的由来。

张云意自幼受着极好的教育,吃穿用度不说是最好,也跟我有云泥之别。

他极有礼貌地拱着手,温和地笑。

“贺小娘,要与我一同归家吗?”

外面传来一声鸭叫。

是村里养的青鸭。

这鸭子以前从来不叫,至少不在半夜叫。

可自从我爹死了,这鸭子不知怎的,一到入夜,总要叫几声。

张云意被吓了一跳。

我递去一碗菜汤。

他接过,却没喝。

“我知道村里那些流言。

请你相信我,我和我父亲言而有信,婚约一事,只看你的意愿……嘘!”

我一把扯过他,食指一竖,求他噤声。

他不出声地问:“怎么了?”

我没答,只侧耳听着远处的动静。

鸭叫了十二声。

没错,是十二声。

前几个夜晚,每次都叫到二十多声。

我想……鸭死了。

张小郎君有些担心我的精神状态,执意要留下来。

天刚蒙蒙亮,我从地铺上爬起来。

张云意揉着眼从炕上坐起:“出船么?”

“嗯。”

“等等我,我也去。”

他迷迷糊糊,穿错了鞋。

“你且睡吧。

我午时回来。”

“不行。”

他已将左右鞋换了回来,“昨夜你说的青鸭一事,太过渗人,再加上那忽然出现又消失的芦苇丛……我与你同去。”

贺家村算是个很暖和的村子。

所以即便是最冷的冬天,湖面也从不结冰,我仍可有营生。

我爹死后,村里有些人要我将渡船的营生还给贺阿四。

贺阿四是村长最小的儿子,幼年高烧不退,坏了脑子。

村人说我既有那样好的姻缘,断不能再看上这一天几文钱的行当,不如把船桨还给村长痴儿。

那痴儿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,若有一营生傍身,总能寻到愿嫁的女子。

我说,好。

我是要去寻芦苇丛,寻阿爹死因的。

可不论我再怎么寻找,湖面都是一碧万顷,找不到任何踪迹。

它消失得彻底,就像我爹一样。

我爹的坟,棺材内只有一件旧衣衫。

张云意冷得打哆嗦。

“贺忍冬,你确定是这个方向么?”

“我不确定。”

张云意打了个喷嚏。

“我阿爹死后,我几乎把这湖面翻遍了。

你说,这样平静的瞳光湖,怎么会突然生出一丛芦苇呢?”

这样难解的题,或许本不该用逻辑思考。

张云意问:“贺忍冬,你有没有想过,从那个乘船的男人身上下功夫?”

不是没想过。

男人长了一张再寻常不过的脸,络腮胡,哑巴——不一定真是个哑巴。

据说,人的声音是独一无二的,倘若那天我听了他的声音,或许还有一丝转机。

我什么都没留下。

除了那枚碎银子,还揣在我怀里,跟着我的心一起砰砰跳。

我纵有心跨越山河万里,此事也如大海捞针,万无生机。

张云意沉默了一会。

“其实我此次来,还有一件事。”

“何事?”

“我父亲……想见见你。”

张家是座古宅。

小时候我爹得了一本游画书,里头画着大户人家的宅院,亭台楼阁,纵横交错,好不精巧。

张宅与那画里,不大一样。

张宅像一座沉默的大山,密实的砖块垒出安静的院落来。

张云意走在我前面,走着走着又慢下来,向我介绍两侧的植被。

我摆摆手,示意他不必如此。

他复归沉默。

张老太爷病重卧榻已有月余。

床前陪侍着一个日夜不离的大夫,见张云意进来,满面喜色。

“小少爷!”

“父亲可曾醒来?”

那大夫又垂下头去,“不曾醒来。”

张云意轻叹口气,把我迎至跟前。

“爹,这位是贺家娘子。

你不是心心念念着要与她阿爹喝酒吗……她阿爹不在了,我带她来看看你。”

说着,从床边拿起一个葫芦,打开盖子。

顿时,酒香扑鼻。

“阿爹,你闻……我带故人来跟您喝酒了。”

张宅有处极小的院落,只一间南屋。

是类似藏书阁的所在。

张云意搬着梯子爬上爬下,终于翻到一本旧书。

那上头灰尘满布,又熏得他打了个喷嚏。

他拿袖子擦擦书页,将书递给我。

“这是《瞳光湖录》。

我祖父与当时的县衙交好,那年县衙起了火,修缮的时候,把架阁库许多书搬到我家保存。

后来县衙修好了,书却也没拿回去。”

张云意跳下梯子拍拍手,把头凑过来。

“你看,这地图是百年前的了,与现在并不相像。”

百年前的瞳光湖,要大得多。

“山水更迭,也是自然之理。”

我点点头,将书册又翻过一页。

那里密密麻麻地写着些什么……我有些尴尬,道:“烦请郎君念一念。”

张云意刚把梯子摆到角落,闻言愣了一下,又看着我笑了笑。

“好,我来念。”

这湖颇有一些古怪。

几百年前,这湖被人叫做“妖湖”,时不时会有漩涡从湖底生起,打翻讨生活的渔船和赏美景的游人。

渐渐的,住在湖边的人每隔七年便要祭湖一次。

一开始只扔鸡鸭,鸡鸭扔下湖心处,漩涡就停了。

后来扔牛羊,再后来,就扔童子童女了。

这是很老套的故事。

“按照这个逻辑,湖底应当是有个大型水怪,人们的祭祀是它的食物。

后来它胃口越来越大,吃牲畜不说,还要吃人。”

我伸出手去,替他翻页。

“往后看看,说不定会是仙人下凡救人的情节了。”

张云意“唔”了一声,把书册往我这边挪了一挪。

一页翻去。

两页翻去。

一直翻到十页,竟发现一个赫然不同的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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