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喊张云意扶好梯子,把看完的书册放回原处。
“下雨了。”
他说。
是下雨了。
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雨。
张云意敞着一扇门,细雨携着冷风直扑人面,把方才看书的焦躁吹走了几分。
我深吸一口气,望向无边雨幕。
张云意道:“这里常年没人来往,也没备伞。
雨势甚大,亦不便冒雨外出取伞。
且等一等吧,到晚饭时分,会有人来寻我的。”
我点点头。
张云意伸出手接了几点雨,瞬间打了个寒碜。
“你身体不大好么?”
我问。
“可能有些水土不服吧。”
“水土不服?
你不是落阳镇本地人么?
我阿爹曾说,你们张家在此百年,声名在外,历代的张家主事修桥、铺路、设学堂,把落阳镇翻新得跟盛京一般。”
“我是从盛京来的。”
张云意又伸出手去关上了门,行至窗前,开了窗。
冷风冷雨自另一个方向袭来,在逼仄狭小的屋内横冲直撞。
“张家产业在盛京颇为兴旺,我自幼在盛京长大,一个月前才来到落阳镇。
七年前,我爹收到一封信,执意要举家迁来我们以前从未听说的南方小镇。”
我扒拉了一下年份,“但是你阿爹来了,你没来。”
“不止如此。”
张云意又道,“来了落阳镇,才发现这里是张家的远支,百年经营,名声在外——然后我发现,我爹给我安排了一门亲事。”
说着他侧身看我,眉目温和,就像院内安稳沉寂的松柏。
“忍冬姑娘,没人能逼迫你接受这门亲事。
若你不愿——”正说着,外面传来寻人的声音。
“小少爷——贺姑娘——”数盏莹黄出现在眼前。
我说:“此事以后再说,我们先去找范老先生吧。”
张云意笑笑,说,“好。”
我想,他会是良配。
秉性良善,脾气温和,待人有礼。
所以我……所以孤女如我,想晚一点再放手。
范秀行的家位于镇子最东处。
他是镇子上唯一一个百岁老人,家人皆已过世,如今住在府衙与张家合建的“留春堂”。
他也是《瞳光湖录》的著作人。
留春堂的守卫见了张云意,笑着喊了声“小少爷”。
又道:“许大夫不在此处,少爷空跑了。”
张云意道:“我不找许大夫。
范老先生可在?”
守卫笑意更甚:“何止在,老先生一大早的闲不住,在院里扫雨呢。
昨夜那么大的雨,把老先生种的好几盆花都打落了。”
“哼!”
一位白须白眉白发的老者提着扫帚,怒道:“坏雨!
坏雨!”
我上前一步,说明来意。
范老先生道:“你们是要问,我当年所著《瞳光湖录》之事?”
张云意接过扫帚:“我替先生扫雨。”
范老呵呵一笑,开始讲述百年前的故事。
落阳镇以前贫穷衰落,有一年来了个姓张的大汉,不知作何营生,身携千两白银。
后来他组建工队,修路造桥,开设免费的学堂,新建育婴堂,请人来教村民种药材,不出十年,就成为落阳镇赫赫有名的大善人。
“可这跟瞳光湖有什么关系呢?”
我问。
“莫急,莫急。
人做善事,难道有无缘无故的?
人们就问他,大老爷呀,你为什么要在我落阳镇,做这么多的好事呢?”
说着,他摸着胡须,看了张云意一眼。
张云意正襟危坐。
与范老目光对视,登时瞪大了眼睛,“我先祖……怎么说的?”
“你们张家祖坟,就在瞳光湖。”
“祖坟?”
范老却没答。
又描述起了那年:“当年我入了学堂,可文字、天文、算数一概不通,独对怪力乱神之事感兴趣。
张老太爷说,那就寻些故事,编造成册吧,也算做个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。”
“这便有了《瞳光湖录》?”
“正是。
我从身边最熟悉之物写起,搜寻了许多瞳光湖的故事。
机缘巧合,听到张老太爷说,瞳光湖,本是他们千年前的祖坟所在。”
所以张家哪怕迁去盛京发了迹,也会留远支在此看守。
“而张老太爷回来的原因,是他梦见祖宗说,自己把眼睛丢了。”
然后他又摸了一把胡须,眯着眼看我们。
“你们可知,瞳灵是什么?”
当年,夸父逐日后,身体倒下,变成了山川湖海。
其中一只眼睛,化为瞳光湖。
每个人的眼睛都藏有“瞳灵”,夸父也不例外。
夸父右眼的“瞳灵”便游荡在瞳光湖底,以自身之力,蓄养了湖内丰富的物产,也养活了周围的村镇。
可人心总不满足,便有水性好的人潜入湖底,想要再寻些珠贝等宝物。
那时,还没有人知道湖底有一个叫“瞳灵”的怪物,似鱼非鱼,似蛇非蛇,一口就咬下了那人的脑袋。
那就是张家的先祖。
所以张老太爷说,张家的祖坟,在瞳光湖。
说了半天,还是没说到我爹划船去的那片芦苇丛。
我有些着急,扯了扯张云意的袖子,想阻止他再问些先祖往事。
张云意抱歉地拍了拍我的手。
又代我问道:“先生可见过瞳光湖上,有芦苇一丛?”
范老瞪大眼睛:“芦苇丛?”
“是的,”我补充道,“就在湖中心的位置,一处芦苇丛……只是,不多时就消失了,我日日渡船,都未再见。”
“芦苇丛……”范老喃喃地站起了身,往院内走去。
那几盆花已收拾妥当,只是突然起了风,吹落一地摇红。
范老蹲下身,捡起一片残叶。
“苇苇丛生,有叶嘶鸣。
渡渡有鬼,寤寐平生。”
“这诗,竟然是真的。”
“那芦苇丛,是夸父的眼睫。”
“因夸父右眼湮灭的缘故,瞳灵只能在湖底游荡。
可瞳灵毕生心愿,就是游至湖面,再开一次眼,再替夸父见一见这天日。”
“而倘若它真得了力气,游到湖面,会引生出簇簇芦苇。”
“芦苇丛现,夸父右眼开……夸父,要开眼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