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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又回到了留春堂。

范秀行扫走了“坏雨”,又在扫“坏风”。

“这风啊,把我好不容易开的几朵花,吹跑喽。”

“风有错吗?”

“风就是风,无知无识,何错之有?”

“可您说那是坏风。”

“我认它是坏风,不代表旁人也认它做坏风。

风本无颜,吹到各人家里去,一户人家一张脸,风也就有了脸。”

“我不懂。”

范老呵呵笑,“怎么这次只有你?

张家那小子呢?”

“他回盛京了。”

范老摇摇头,“可惜,我以为你们会……”我扶着他在屋里坐下,又问:“您既然知道芦苇丛是夸父右眼的睫毛,想必一定知道,如何让夸父开眼。”

“你想做什么?”

“我想进到右眼里,夺回我爹的尸骨。”

范老摇头:“我不知道。”

我不肯放弃这最后一丝机会:“您一定知道,当年您写《瞳光志异》,一定听过了很多……我知道的,都写在书里了。”

又纠缠半响,亦无成果。

我无奈离去。

范秀行冲着我的背影道:“我只知道,夸父右眼不会吞噬无因果之人。

你回贺家村,去问问你爹的故事吧。”

我叫贺忍冬。

我生在贺家村,长在贺家村。

小时候我爹是个远近闻名的泥瓦匠,总跑出去接活,一去至少几个月。

我娘怕黑,我爹一走,她就整宿整宿地燃着蜡烛。

那么亮,我睡不着。

我娘就吹灭它,把我搂在怀里,唱一些歌谣。

“苇苇丛生,绿绿有萤。

渡渡有我,踏河歌行。”

“苇苇丛生,有叶嘶鸣。

渡渡有鬼,寤寐平生。”

“苇苇丛生,彼何时现?

渡渡无人,开眼弑鬼。”

那调子唱得我昏昏欲睡。

我一睡着,我娘就起身,再把烛燃上。

她怕黑。

所以她总跟我爹吵架,要我爹外出做活时,把我们也带上。

可哪个主家能给你多余的床铺和饮食?

最后一次争吵过后,我爹决定留下来。

却不慎在盖贺阿四的房舍时,摔坏了腿。

我娘自此更加以泪洗面。

人人都说,我娘嫌弃家穷,要跑了。

她暂时还没跑,是因为这个家还有些余钱。

——人们这么说着,用哀切的目光看我一眼,“小忍冬要没娘喽!”

我生在一个冬天,那年很冷,我娘总说,再忍一忍就好了。

所以我叫忍冬。

她是极能忍的。

这样的阿娘,她会跑吗?

七年前阿娘“跑走”那天,到底是怎样的?

贺阿四撑着船停住。

我蹲在河边,瞪着眼睛瞧湖中心。

芦苇丛,芦苇丛,快出来呀,芦苇丛!

我带了最锋利的刀,我要割掉你每一片叶子,每一根睫毛,我要把刀刺进你的眼睛,我要进入最深处,去寻我爹的尸骨。

再将他拖出来——穿过你的瞳孔,把他拖出来。

贺阿四跃下船,从怀里拿出一个馍馍:“冬,吃,凉。”

我似从梦中惊醒,无意识接过那个馍。

其实不凉,他怀里热热的。

我把馍馍掰开,他一半,我一半。

贺阿四嘿嘿笑,啃了一口。

又双手打着什么手势,把我往岸上拱。

“水,滑,冬,走。”

我说:“我不会滑下去的,我水性极好——”突然灵光一闪。

我说什么来着?

我水性极好。

那我自然可以往湖底潜去,闭气一刻,就探查一刻,闭气一个时辰,就探查一个时辰。

贺阿四有船,我纵使失了力气,他也能救我。

一天查一处,十天就能查十处。

一百天,一千天,一万天……湖海总会枯竭,只要我不死。

只要我不死。

心念既起,我拉起贺阿四上了船。

我绑上最结实的绳索,一头系在腰上,一头系在船上。

贺阿四担忧地看着我。

我拍拍他的肩:“没事的,我下去看看,你吃一口馍的功夫,我就回来了。”

“贺家丫头,你这样行不通。”

我一睁眼,看见村长拽进来邻家婶婶。

“寒冬腊月,你这样下水去,身体吃不消的。”

邻家婶婶坐到我床上,“小阿冬,就当它是个水怪,吃了你爹罢。

水怪吃人要什么理由呢?

你寻到这个怪物,不怕怪物也把你吃了?”

我坐起身,接过那碗姜汤。

村长又嘱咐几句,转身要走。

见贺阿四还缩在房里,捉起跟棍子打去:“还不去出船!”

贺阿四嚎叫着跑走了。

待屋里只剩下婶婶的时候,她帮我夜了掖被子,说,“小阿冬,我有一件事,藏了七年,也不知要不要讲。”

“当年你阿娘——我并不是要说谁的坏话。

我只是想,倘若你得知自己敬爱的阿爹是个坏人,是不是就没那么难过了?”

七年前。

我阿娘跑了的头一天夜里,我爹日夜出船挣钱,只夜半时分,回来喝碗热汤。

他们又开始了漫长的争吵。

我在南屋睡熟了,没听到厨房里的碗碎声。

“婶婶那天起夜,听见你们家摔了好多碗盆,你娘先是叫了几声,后来什么动静都没了。

阿冬啊,我不是说——”她不是说,我爹一定是杀人凶手。

可我想,我娘应当不是“跑了”。

不然,家里的钱,她怎么一分都没带走呢?

我喝干那碗姜汤,把碗递给婶婶。

我说我有些冷,想睡一觉。

她扶着我躺下,说,“婶婶晚上给你送菜粥。”

我闭上眼,得见瞳光湖上碧波万顷,日光和煦,一时间湖面现出千百双眼睛,人的眼睛和右眼纹样交替浮现,搅得天光有瑕,水面腥臭。

我实在难受,吐出了那碗汤。

若你所爱之人死了,在你悲痛欲绝时,忽然得知他德行有亏、甚至犯法作乱。

那你的难过,会少一点吗?

张云意从盛京回来了。

他还惦记着我的事——把父亲和三叔过世的消息带回盛京后,他又回到了落阳镇。

他让留春堂的小守卫来邀我,渡河、入宅。

我又回到了那个监牢。

张云意背着身在墙上摸索什么。

我抓起火折子,行至他身后,替他再照亮一度。

他指着几块凹凸不平的砖石:“忍冬,你看,这是下沉泪湖的机关。”

“泪湖?”

“你记得我三叔曾说,瞳灵为了浮游水面,以自己的眼泪为漩涡,替自己看一眼这世间吗?”

“记得。”

“瞳灵以上古神力护佑张家,瞳灵的眼泪,或许也有奇效。”

“或许?”

我狐疑地看着他,“或许”是个什么意思?

“所以,后来的献祭者,其实都是去湖底收集瞳灵之泪的人。

张家会选择水性最好的那一个,悄悄在此人手臂涂抹药水以现纹样,逼迫他下水。”

张云意说着,终于按对了地方,打开了机关。

轰隆一声,墙壁收缩进顶,露出往下的台阶。

广阔黝黑,无边无际。

张云意伸出手:“忍冬,抓牢我。”

我把手伸过去。

滴答。

滴答。

四壁有水。

张云意忽然笑起来:“你怕么?”

我实话实说:“怕的。”

“你当初要为父报仇,双眼通红说要进到夸父右眼,扯烂他的瞳孔。

我还以为,你不会怕的。”

我捏了一下他的手。

他止住了笑。

“那我说一件事,希望你别怕。”

“何事?”

“我的包袱里,有人的骨灰。”

“何人?”

“棕月姑姑。”

是曾经要与张家三叔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那个厨娘,棕月。

正说着,我们走到了最后一级台阶。

幽暗石壁之下,蓄着一方水池。

张云意道:“这就是泪湖。

千百年来,张家献祭之人在死之前,收集的瞳灵之泪。”

张云意回了趟盛京,不止是带去了主公去世的消息。

他找到了棕月,告诉他三叔失踪,是被主公所囚。

后来他于献祭前几天想方设法脱身,去到了传闻中夸父眼睫处,但是不小心害死了一个外人。

这外人七年前救了张小岱,七年后又因张小满而死。

棕月沉默许久,便告诉了张云意“泪湖”一事。

当年张小满要带棕月出海,远离故土纷扰。

虽未成行,可也告诉了棕月许多张家的秘事。

棕月想把这些秘密带进坟墓里,可张小岱和张小满,竟然比她先一步去了阎罗殿。

她怕自己不说,就没人知道了。

毕竟,那时的她,也病重了。

张云意俯下身,打量泪湖。

“张家为什么蓄养瞳灵的眼泪?”

“为了防止瞳灵借助眼泪的力量,浮现水面。”

顿了顿,张云意又道:“从另一层面讲,没了眼泪,就是没了漩涡。

没了漩涡,便可保渡河之人。”

我也学着张云意的样子,俯下身去看。

几近透明的泪湖里,我赫然发现有一个女人。

她浑身赤裸,双目紧闭。

那是我阿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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