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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张云意,除去你三叔,你们张家真的是无辜的吗?”

我看见泪湖里那女人,头发缠绕海藻,游鱼在她口中进进出出。

我悲从中来,抽出藏在袖中的小刀指向他。

“我娘失踪了七年,我们遍寻不见,甚至有谣言说我爹杀了我娘!

张云意,请你告诉我,我娘的尸体为什么会在你张家的泪湖里?!”

张云意后退两步,解开身后的包袱放到地上。

“阿冬,我也是第一次来到泪湖。

想知道这里面的秘密,”他半蹲地上,抬手递来几件潜水器具。

“请你随我入湖一趟。”

泪湖从外面看,并不算大。

潜入湖里,才知里面另有乾坤。

像是一个荷包:展示在张宅地下的那一部分,只是这荷包最窄最小之处。

而我阿娘,也没有那么近。

她离我其实很远。

张云意打了个手势,让我跟上他。

游了很久,才到我阿娘面前。

她被一团碧色的水球包围着,无知无觉,随着水波在水球内变换姿势。

“我猜测,这水球,就是我们之前所讨论的瞳仁。”

“吞噬献祭者的瞳仁?

那我阿娘为何在此?”

“只有一种可能,你阿娘,也是献祭者。”

“纵使我阿娘……不对,最后一个去世的献祭者,是我爹。

我爹的尸骨在哪?”

张云意正欲说什么,忽然飞身扑至我面前。

他在挡什么。

他在挡什么?

我侧了侧头,看见我阿娘,睁开了眼。

她不像是我阿娘了。

她也不像是一个女人。

她似神灵,也似最原始的生物,睁着无悲无喜的眼,看着我们这样的闯入者。

她张了张嘴,几尾透明的小鱼游了出来。

海藻忽然覆盖住她全身,像裹缠了黑绿色的丝带。

她微微抬手,我和张云意便被一个水球笼罩。

在水球里,仿佛回到了陆地。

而我们,也听得见她在说什么了。

她唱起那首歌谣。

“苇苇丛生,绿绿有萤。

渡渡有我,踏河歌行。”

“苇苇丛生,有叶嘶鸣。

渡渡有鬼,寤寐平生。”

“苇苇丛生,彼何时现?

渡渡无人,开眼弑鬼。”

张云意抓住我的手,“你听最后一句。”

最后一句,开眼弑鬼。

连范老都在问,夸父开眼会怎样?

会“弑鬼”。

谁是“鬼”?

难道……是河面上的行人?

我和张云意所在的水球被水流推着,往阿娘那边游去。

张云意低声问我:“小刀还在吗?”

在的。

我把刀塞进他手里:“你比我身手好。

若有变故,不要心软。

你我性命要紧。”

张云意点点头,深深看我一眼。

我初见他,就觉得他是顶好的郎君——他从小念书识字,知礼守节,不嫌弃我贺家贫穷无知,愿予我富贵,也肯还我自由。

他是很好的张云意。

若能活着出去……我对他笑了笑。

而我阿娘的手指,将将要戳到我额头上。

在张家行“人缚”的千年里,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礼节:拍肩。

若以“人缚”指代献祭者,那么人缚与人缚之间,除了所谓的右眼纹样,还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孕育方式。

人缚在将死之前,倘若拍了拍谁的肩,就表示这是下一个人缚。

拍肩这个动作,就像婴儿从妇人产道出来。

如果说涂抹纹样,是张家主公的选择。

那么人缚拍肩,则是献祭者自己在选择。

张云意捏着小刀,紧张地护住我。

“还好么?”

阿娘的手指,渐渐脱离我们的水球,回到她自己的水球里。

“我什么都知道了。”

我说。

七年前,初来落阳镇的张小岱被同族绑架,于左臂涂抹上特制药水,画出眼睛纹样。

他们要等芦苇丛生,夸父开眼,将他投入湖中。

可在这之前。

时间倒回一个时辰前。

我阿娘与阿爹曾吵了一架。

天还没亮的时候,她去厨房收拾了碎掉的碗,又熬了一碗野菜粥。

然后她提了篮子,去给我阿爹送饭。

我娘蹲在湖边等的时候,遇到了张小岱。

张小岱以肚饿之名,买下了我娘手里的粥,又递来一块碎银子。

他逾矩地拍了拍我娘的肩。

到了时辰,芦苇丛在湖边生起,他亲手把我娘推进了芦苇丛。

我看见岸边一闪而过的绿色衣衫——那是贺阿四,他眼明心痴,误以为是我娘脚滑——所以那天他才劝我,说,滑。

那些后涂的药水、右眼纹样、投湖,都失了效。

我阿娘就是从那天起,进了这水球一样的瞳仁,成了张家的献祭者。

以人体之重束缚住瞳灵,让它不再上升,不要开眼,不要看这世界。

让它耗尽自己灵力,护佑张宅富贵万年。

而七年后。

张小满作为水性最好的张家人,被张小岱迷晕,往左臂涂了复杂纹样。

因为张小满是他最大的竞争者。

七年一祭祀,这次该他了。

张小满不知从哪里得知的“拍肩”之法,意欲自救,便易容乘船,在船上,拍了拍我爹的肩。

“所以你爹成了新的献祭者。”

“不对。

张云意,不对。”

“不对?”

“我阿爹并没有出现在水球里。”

“或许,凡事总有例外。”

“没有例外。

当初你三叔拍了拍我阿爹的肩,后来他看我极为喜欢那块银子,在我往怀里藏银子的时候,又拍了拍我的肩。”

我抬头看他,心里凉凉的。

“也就是说,我才是新的献祭者。

这场七年后的献祭,还没有开始。”

我也知道我爹的尸骨在哪了。

瞳仁误食非献祭之人,欲将其白骨随波逐流,却被我阿娘制止。

她早没了神智,却固执地将那堆白骨藏在水球中。

死同穴。

她茂密的黑发里藏着一节手骨,她苍白的脚下踩着一个头颅。

那就……这样吧。

我说:“夸父开眼,瞳灵得见天日,会怎样?”

在张宅的地下,蓄着一汪瞳灵之泪。

“把那些眼泪拿来,以泪之力,助瞳灵浮游上升,会怎样?”

张云意替我捏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。

我们刚从水底上来,他把潜水器具收起,又替我拧了拧本就没什么水的衣服。

“不会怎样。

阿冬,不要有任何顾忌,你想做什么,就做吧。”

“你张家没了缚灵,会衰败吧?”

“无德无能之人掌家,家族才会衰败。”

“我阿娘会被水打散吗?

她和我爹的尸骨,会消散吧?”

张云意俯下身,把额头贴在我额头上。

“阿冬……瞳灵存活千年万年,若要铲除并非易事。

我们回地上去寻法子。”

他的额头凉凉的。

我的额头烫烫的。

我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,拿世间最锋利的小刀,削烂瞳灵眼眶,拖出我爹的尸骨——一根,两根,三根,拼出一个父亲来。

瞳光湖不是我一个人的瞳光湖。

瞳光湖上,有讨饭吃的贺阿四,有渡船去卖青鸭的邻家婶婶,有去隔壁镇子做工的泥瓦匠,有去向大善人讨钱的村长。

瞳光湖上,有夸父右眼梦寐以求的盛世天光。

后来,我们也知道了青鸭一事。

自我阿爹死后,村里的婶婶们都帮着我做这做那,很多人家里养的青鸭忘记喂了。

就拜托了村里唯一一个闲人贺阿四去喂。

贺阿四总归有些痴傻,在菜叶子里倒了点青鸭最不爱吃的东西。

所以一入夜,贺阿四开始喂饭,青鸭就嘎嘎叫。

张云意笑起来:“那夜你还煞有其事地数鸭叫,唬得我直担心,担心是个鸭子精。”

我也不知道嘛。

那时我风声鹤唳——张云意牵起我的手,“我们往贵川去,那里能人异士众多,一定能寻到会破解瞳灵缚的人。”

我点点头。

我问:“你说,我们能找到那样的人吗?”

贺阿四撑着船,看着我俩嘿嘿笑。

他拿拳头敲了敲自己胸口:“咚,咚!”

春天要到了。

七年后这场献祭还没开始,我们能找到解救之法吗?

毕竟,我是新的献祭人。

我摸了摸脸。

张云意执意要我戴上人皮面具。

他怕瞳灵看见我跑了——下船的时候,我又回身去跟贺阿四告别。

我说:“贺阿四,我爹盖的房子,暖和吗?”

他不认得我是谁。

可他说:“暖!

暖!”

听起来,好像“能”啊。

张云意看着我笑:“你看,阿四都说能。”

是啊。

那就,祝我们好运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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